老天爺開了海蒂一個很大的玩笑──海蒂病房日記 NO.1(2005年2月)

毎天打開筆電收信回信，隨即闔上電腦。要不然，就是檢索一些微不足道今天不查也不會掉一根毛的資料，或者匆匆離家，去忙也許下星期才應該進行的活動。

早上的醒咖啡，完全無法發揮功能，這好像也是期待中的效應。

就像《時時刻刻》電影中，吳爾芙說：「如果我能像姐姐一樣，每日穿戴美美、不思考，也許日子會比較好過......」如果不思考就可以不存在，寧願現在我的腦筋毎分每秒都是空白。

身體一直偽裝著忙碌，從京都渡了長長的假回來，滿檔的數位照片該處理，姐姐練馬摔傷要照護，伊恩剛開學，學校好多會議要參加，報名的讀書會、長笛班要開課，並且不加思索隨口答應幫忙某個基金會整頓高雄辦公室......我ㄧ點也不想空閒。

當不忍的情緒從心底某個縫隙鑽進忙碌的空檔時，只好硬撐著開車到高雄長庚，30分鐘的車程，仿若一個世紀的長度，直到堅強能徹底裝填全身。

這樣我才能有勇氣打開海蒂的病房房門。

她果真又不吃不喝，伸出乾枯的手掌緊緊握住我的手，我很怕稍一不慎就會擰斷，這雙手原本相當忙碌抹桌、擦地、撕高麗菜、包水餃──當別的小朋友來家裡都繞著伊恩跑跳玩耍，她總是跟在我身邊忙著廚房的事，有時我鼓勵她休息一下跟小朋友玩，她總是笑笑，或者到遊戲室收納灑落一地的積木黏土。

端起魚湯，開始一口一口餵她，閒聊她來家裡最喜歡烘培的鼻涕餅乾，她揉揉眼睛，有點不知何年何月再同歡的悲從中來，眼淚流了下來。

只好轉換話題，我說要多吃東西，這樣才能趕快長出白血球小衛兵，趕走細菌惡魔黨。突然她的眼睛亮亮，她說：「艾咪阿姨，我出院後要去住妳家，一直住到開學。」繼而開始盤算，午休後，媽媽上班時，要打電話跟媽媽懇求爸爸的同意。

明知遙遙無期，幾乎無法兌現的承諾，我仍然安慰她，只要她願意多吃東西，一定可以出院到家裡來住。

海蒂──親戚的孩子──異卵雙胞胎的老大，僅僅大伊恩四個月。三個年齡太接近的女孩讓她父母心力交瘁，所以自小就交由奶媽撫育，一歲多則換住到鄉下阿嬤家，直到上幼稚園才回到父母家就學。

不知是這個無從察覺的病痛、或者在鄉下長大的背景，使她非常拙於人情世故的表達，常常大嚎大哭以了事，有時一哭兩小時，甚至可以中斷隔壁班的口試......疲憊的父母只能威嚇棍棒齊下，成長於田野的率真個性，復而頂撞大人的權威，反致招惹更多的責難處罰。

當她「有難」時，我常會藉機把她「叼」出來，我彷彿看到小時候一樣睫毛長長翹翹、一吃解千愁、繞著操場一直跑一直跑的自己，當我們無法喬裝乖巧懂事，我們就得不到大人寵愛，潛意識裡我們想盡辦法讓大人頭痛，無非只是想獲取一丁點的關心。

我們甚至還在百貨公司某個促銷活動中拍了一張全福，攝影公司稱羨我有ㄧ個長的好像自己的女兒。

老天爺的確開了海蒂一個很大的玩笑。

農曆年前兩週，因為她喉嚨疼痛輾轉複診，最後竟然診斷出，她得了兒童癌症前三殺手──橫紋肌瘤第四期，隨即住院化療，進行一連串名字聽起來都令人膽戰的大小手術。

一個在大地疾跑、愛吃能動的小女孩，現在的她臥躺病床上絕少進食，也不願下床活動。我知道其實她一定很想上學，很想住到我家，很想好好吃ㄧㄊㄨㄚ，很想到高師大操場跑一大圈，然而化療讓她喪盡「人」最基本的五感統合。

要離開病房前跟海蒂說：「我有空就來看妳。」她馬上比一個 V字：星期二。我說：「啊！有事不方便。」她馬上改成三個手指頭，不等她伸出另一個指頭，我馬上應和：「好，好，星期四就來看妳，可是你ㄧ定要多吃些......」